“弥勒佛”是我在美国的第一家公司的第一个工作伙伴，从印度来的。他得此雅号是因为他给我的第一印象：像极了我在中国一个寺庙里见过的铜塑笑面和尚，圆圆的头，鼓鼓的脸，浑圆的大肚笑眯眯的眼，还以为那和尚耐不住寂寞和贫寒跑美国淘金来了呢。乍看整一个慈眉善目的弥勒佛。

　　公司有免费的茶水和咖啡供应。去拿茶水时，我一定要经过老板的办公室(cubical)，她办公室的侧墙正好对着走道。看不见人，但经常听见“弥勒佛”的声音在老板的办公室里She来She去。刚开始以为他跟老板炫耀他的favorite lady(心仪女士)，后来老板“关怀”我的次数多了，才知道他在说我的姓(Shi)。很不幸我的姓比名字更容易被接受。自此我得了神经过敏症，无论何时何地，只要听见“She”，就心发慌，头发麻，以为坏事将敲门。

　　在我加盟公司时，“弥勒佛”已有三年的工作经验，老板让他帮带帮带这个刚走出校园、英语还经常不被人理解的我。他不离口的说有很多事等着我做，但我等了一个星期，他才告诉我修改一个程序，说文件在某某服务器(server)上。当我要用户名和密码时，他说现在太忙等会儿送邮件给我。每等半天我就低声下气地再提醒他一次。这样过了两天，他每次给我同样的理由和指示，我气得直想砸他那圆滚滚的脑袋。想象着那监狱的滋味，举起来的手只好敲敲自己的脑袋，用一些好看但并不昂贵的中国特产从他那儿换了用户名和密码,但我只能读那一个文件。等我把文件修改好了，密码又不工作(work)了。那一年，我工资的5%投资到了中国特产和印度式中餐，但老板给我的工资涨幅正好相当于通货膨胀率。学会了吃咖喱是我在那年的最大成就。

　　在每周的工作例会上，我那结结巴巴的英语刚在老板面前辩解一句，“弥勒佛”十几句我听不太明白但老板频频点头的英语就抛了出来。我那个冤哪，也只有窦娥能理解。

　　在那儿忍辱负重，就想熬满一年的工龄，为了在简历上增加一点筹码好在人满为患的工作市场多点希望。一年刚过，正想甩甩头高歌“……大胆的往外走哇，莫回呀头……”地离开公司，公司却宣布裁员12%以及内部重组，我被分配到与“弥勒佛”不同的组。我满含希望地回了下头，没走。

　　二

　　新老板是欧洲人，比较能同情和理解外国人的结结巴巴的英语，所以很庆幸自己没有离开公司。高兴不到一年，老板说有一个新的项目，要我跟一个将从别的组转过来的人一起做。从名字上判断是老印，我想都没想任何后果，一口回绝了。一旦遭蛇咬，十年怕井绳呀！我是怕了老印了。但老板并没有放弃，一再强调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项目，做好了会在公司影响很大，一脸为我好的表情，又是介绍又是引荐我的未来合作伙伴。没见此公我不合作的态度非常坚决，见了后说让我想想，一个小时后急冲冲告诉老板，我同意了。

　　此公一米八几的身高，玉树临风，浓眉大眼高鼻，脸和嘴像刀刻出来一样，肤色比黄种人稍黑，一对精光四射、顾盼生辉的眼睛，自信满满的神情，简直是“帅呆了”！不是一般的帅，是“大帅”！我是赶快低头半闭眼，担心眼里放出来的光刺了人的眼。这外表怎么跟“弥勒佛”完全两样！90%的西方人特质。我甚至怀疑别人误传了他的出生地。

　　“大帅”的确不同于“弥勒佛”。他不仅什么都告诉我，而且什么都放手让我去做。不久这项目又收编了三个人，其中一个也是从别的组转过来的台湾同胞。“大帅”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项目负责人，大会小会到处做报告（presentation），很少在办公室见到他。我们四个则像狗一样地埋头编程，超时加班是家常便饭。正如老板所料，不到一年，这个项目声名鹤起，“大帅”也一夜成名。他被部门最高统帅（公司的副总裁）“接见”过两次，还荣幸地陪同过最高统帅坐公司专机访问过公司其它地点（Site）。

　　我满心期待着今年的好收成......

　　不料，又是个比通货膨胀率略高的工资涨幅。我吃惊得只是张嘴瞪眼看着老板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，连晚上睡觉时嘴都关不上。我冒着脸红、以及如被拒答的再次脸红问了问台湾同胞的工资涨幅，他未言脸先涨得比我脸还红，一股不满的怨气从眼里流出来，把我吓了一跳，直后悔触犯这儿人们的禁忌，不该问这个敏感的问题。接下来他指名道姓的一声厉骂，让我放下心来，以及明白他也不幸跟我掉进了同一壕沟。我百思不得其解...... 整个项目的程序和界面设计是我和同胞做的，即使公司生意再差，6~7%的工资涨幅总还是给得起吧！

　　一个非常的意外，一帮老印骄傲地议论着“大帅”的收入时，被我这个有心人听见了。“大帅”今年拿了15%工资涨幅外加三千公司股票，年终红利除外。这一惊一气硬是让我请了两天病假。他功劳再大，也不至于是我们的十倍吧！老板没有具体参与这个项目，他不会十分清楚我们每个人的工作量和工作表现，唯一知道的途径是通过“大帅”的汇报。这敢情我们的成果被人窃取了？我们没日没夜玩命干的活全算在他头上了，在涨工资时还让老板背黑锅?让他当“大帅”实在太委屈了，简直是“大元帅”！

　　人说“红颜祸水”，这“蓝颜祸水”一点不逊色嘛。我那么拼死拼活的干活，不就是想赢得回蓦一笑吗？这一笑岂止千金！实际得利加荣誉收益总该有两万了美金吧！想当年那潘安之美貌，疯狂的女士们也不过投掷水果, 赢得“掷果盈车”的美誉，而今我还不至于连尊严和权利了都要抛掷出去吧！

　　这口气我是咽不下了，但也怕了老印。看来我没有别的选择，三十六计走为上。要么换工作，要么在公司内部换小组。伸着脖子往外一看，这外面工作市场阴雨连绵，一片萧条，一个工作机会几百人申请，换一个新工作谈何容易！？再放眼一看公司内部，遍山遍野把守着老印，而且都是“军事重镇”。金融项目组所需要的技能跟我现在做的很类似，但那儿是公司有名的“铁三角”，一个大主管（director）加两个小主管（manager）都是老印，手下小鱼小虾70%也是老印，那儿绝没希望。生产线组我做不了，系统组我不感兴趣，再没有别的可看的了。

　　怎么办？逃也逃不掉，躲也躲不开。而且现在一想起“忍辱负重”，我骨头就生疼生疼。我一下子明白了有些人为什么会选择自杀，不就是身陷绝境毫无希望了吗？我也打算自绝于公司 -- 辞职回家照看孩子。

　　我百无聊柰地下班去幼儿园接孩子。孩子在车上告诉我今天有个小朋友欺负她。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老师。她说老师不让告状。既然这样，如果下次有小朋友打你，你就fight back（打回去），让他知道你的厉害，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你了......

　　我说着说着......怎么把自己说得有点脸红了呢？那我为什么要逃回家呢，为什么就不能fightback呢？老板那儿告不了状，有没有点别的办法呢？

　　记得曾经读过一个小故事。有个人很怕狗，见狗就使劲往前跑。他跑得越快，狗就追得越快。有人见状大叫让他不要跑，站在那儿对狗挥动拳头。他照做了，狗果然不追了，远远站着看着他。看来人是越怕越被欺，坐以待毙必被毙。

　　三

　　一旦主意已定，我开始策划怎样挥动拳头反击了。我个人力量有限，得找个攻守同盟（不好意思说自己胆量和能力不够），一旦“就义”, 还有后继者, 是吧。找了一圈，不见一个大陆同胞跟我在同一小组，甚至相邻小组。

　　我只好锁定同组的台湾同胞--吉锐。首要原因，是他也“苦大仇深”。他在原来的组被老印踢到了现在这个组，又被这个组所欺。再说呢，我们同种同源同语言，且不说搞阴谋诡计，就是阳谋诡计也没有太多人听得懂。尽管我们在台湾的归属问题上常常争得面红耳赤，他是台湾本土人，一直坚定不移地声称台湾实质上是独立的。但毕竟血浓于水，是吧。我一厢情愿的想着。

　　但吉锐不愿意。 说“大元帅”在公司赫赫有名，手里握有部门最重要的项目, 老板都让他五分。而且他英文那么好，怎么能斗得过他？再说呢，我上要养老母，下要养自己，不想被“砍头”。

　　怎么英文差点就矮人三分呢? 老美的英文总比“大元帅”强吧，不照样被他调理得唯他马首是瞻？这好男儿要立“平天下”的大志，怎么只想“养自己”呢？

　　一想，再一想，这是要平谁的天下呀？凭什么要人家立大志？我还没有首先说服自己，知道也难以说服他。

　　但我心里真的有点生气，又不知道该气谁？对了，小日本！就是他们曾经强占了台湾半个多世纪，换了我们同胞几代人的血，把好好的男儿都换成了娘娘腔，乖乖虎。君不见台湾立委开会，意见不同者就大打出手，抓头发，扯衣服，不是娘们的行为是什么？你台湾多年递交加入联合国的申请而没有通过，你为什么不去联合国打人？你不能见人鼻子高点就当利剑。鼻子高点也不过多呼出点二氧化碳，污染空气！这中国近年来污染严重，不就是因为高鼻子去得多了吗？这全球变暖还没有找他们算帐呢，天凉点就直喷热气，哪有不变暖的？

　　得得，怎么这一不小心就爬到了“愤青”的阶层呢？

　　说是“愤青”，那还是自作多情的一厢情愿。一把年纪了，恐怕“愤青”们未必收留。心平气和后，怎么又觉得那些“乖乖虎”们为了维护自己的主张，敢当着全世界人的面大打出手，比那些侍强欺弱关门打人还不让管闲事的霸王强多了呢？想着想着，恍然间就觉得自己是被关门打过而后被赶出家门的流浪儿，骨头首先就软了，气很快转到自己身上来了。

　　我反复反复告诫自己，为了“民族大义”，千万不能先内讧，千万不能先没了骨气。

　　刚走出吉锐办公室，就看见一个仪态万方的女士进了“大元帅”的办公室。最近找他的人特多，有名就是好哇！我一个激灵，马上折回到吉锐的办公室，告诉他最近找“大元帅”的“女士”特别多，而且一个比一个漂亮。人家那是既有名又有钱而且长得又帅啦！他只比我早进公司两年，工资却是我的两倍。

　　吉锐比我小几岁，还没有女朋友。他也只比我晚进公司几个月，工资不会比我高的。只见同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，看来他祖上这根血管还没有被小日本换掉。对不住啦同胞，兵不厌诈嘛。

　　我接着诈。其实“大元帅”也算不了什么啦！现在中国大陆有钱人都是“外面彩旗飘飘，家里红旗不倒”。你现在连红旗还没有扛到家呢？你不见你们台商只要进了大陆都乐不思蜀吗？你以为他们真的只是为了赚钱？那他们为什么不去非洲赚钱？同胞对我诡异地一笑，我就不敢继续诈，担心也诈着自己了。

　　过了一星期，吉锐吞吞吐吐地问我，如果合作的话，我们应该怎样做。

　　四

　　事不迟宜，我们马上动手。首先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，建立情报信息网。不搜不知道，一搜吓一跳，我们部门居然有大大小小二十几个直系和非直系的老中。一个一个的，我们用中文和中餐来建立同胞感情。果然不久，就搜到一个重要的信息--公司的网络开发工具和服务器要更新。

　　公司换系统从来就是“秦失鹿”，每次都有一批“英雄”脱颖而出。这次我和同胞也想趁浑水摸条大鱼，挤进“英雄”行列。所以马不停蹄地连续作战一个星期，评估整个IT目前形势和未来的发展趋势，决定了我们的系统设计方案。又花了三天三夜写方案（proposal），花钱请高人修改和指导我们的讲演（presentation）， 决定下个星期一抛出我们的方案，等待一鸣惊人。

　　星期一，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找老板谈我们的设想，老板倒先召集了一个小组临时会议，宣布“大元帅”的方案（proposal）已经通过了部长（Direcotr）级会议, 我们要马上动手做。一看“大元帅”的方案, 同胞那泄气的皮球提都提不起来。他的方案居然跟我们的一模一样！同胞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，怀疑我经不住美色泄漏了机密。

　　同胞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？要用《孙子兵法》的哪一条？这老祖宗没有经历信息时代，当然不会预测那么远啦。我们没有选择，只能用西方兵法，“如果你打不过他们，就加入他们”（ If you can not beat them, join them ）。

　　这不是投降主义吗？同胞丧气地说。

　　那有什么关系？你民进党的陈水扁和吕秀莲，当年在国民党的淫威下还写过悔过书呢，现在不照样当总统？我们的想法跟“大元帅”的一致，证明英雄所见略同嘛。

　　虽然是潜水英雄，但毕竟让我们自信心大增。我们不仅要做，而且要帮“大元帅”把我们的成果推向全公司，争取霸盘的地位。这次的项目不像上次的，上次项目所有的程序只有小组内部成员能看到，这次的开发工具有可能被整个公司采用，那些共同使用的程序有可能被潜在的使用者读到。所以我们一定要接下这活，每个程序的创作者都要注明我们的大名，“大元帅”是绝不愿意写程序的。

　　由于我们动作快，在别的小组还在调研市场时，我们已推出了产品，而且很快占据了50%的市场。“铁三角”一看就慌神了，也迅速推出了他们的Windows设计。因为我们的程序便于再使用，又抢占了20%的市场，可谓大获全胜。我和台胞的名字不胫而走，以后人们每每提起“大元帅”，必定也附带上我俩，人称“黄金三角”。

　　第一个回合取得了那么小小的一个胜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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